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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而不同”之辨—兼论其当代价值与普世意义

发表时间:2013-11-27 18:06作者:水墨中国 阅读(12588) 评论: 0

二、古代经学家的误读
  “和而不同”的内涵是如此博大精深,令我们深为先人的早慧感到自豪。遗憾的是,这一天才思想竟长时间未被多数人领会和理解,一直遭遇着误读。
   古人的误读,始作俑者是三国时期的何晏。何晏和朱熹是古代《论语》最权威也是最有影响的注家。人们先是言必称何晏,后则言必称朱熹。其实,何、朱一脉相承,走的都是以心性论解经的路线,就“和而不同”一章而言都没读懂孔子。
 
何晏 《论语集解》  三国·魏
   何晏是三国时期的经学家、玄学家,与王弼齐名。他身世复杂、离奇,原是东汉大将军何进之孙,曹操纳了其母尹氏,并收养了他,后来又做了曹操的女婿,最终因参与曹氏与司马氏的权力之争失败,被司马懿杀害。古代诗词、小说中的“傅粉何郎”就是他,史书说他“美姿仪,面至白”,人疑其傅粉,“何郎”遂成为风流美男的代称。他的《论语集解》采集了汉魏时期十几位经学家的训释,影响深远,俨然历代注家的祖本。他自己对“和而不同”一章的注解寥寥三十字,人称“字字千金”,对后世起了定音定调的作用:
     君子心和,然其所见各异,故曰不同。小人所嗜好者同,然各争其利,故
   曰不和。
   训诂学上,句意的疏通要以字义词义的训释作基础,理解孔子这两句话必须先把“和”与“同”这两个概念搞清楚,即先弄清“和”与“同”是什么。而何晏开口就说君子为什么不同、小人为什么不和,明显文不对题。此其一。                         
   其实,“和”与“同”是什么,何晏心里是有预设的,“和”指君子的心性平和,“同”指小人嗜利、争利本性相同。就是说,在何晏心目中它们都是日常用语里的形容词,“和同之辨”里那深湛、宏阔的哲学意蕴就不复存在了,从而把世界观之争变成了道德劝谕。此其二。
   细审何注里的两个“和”字,第一个形容君子的心性平和,第二个则用来形容小人之间关系不友好,没有保持词义的一致性,是明显的逻辑漏洞。再说,“君子心和”与”“所见各异”之间有必然联系么?如有,“英雄所见略同”如何解释?此其三。
   作为一代经学大家,何晏竟这样解读孔子,不仅公然地“离经叛道”,连自圆其说都没做到,叫人大惑不解,真不知“字字千金”之誉所从何来。其实这又并不足怪,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孔子,甚至各人有各人的孔子,这已是历史之常。对这一现象,任继愈先生有过说明:
     汉以后的孔子和春秋时期的孔子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汉代董仲舒把孔子装
   塑成神学家、教主。宋明理学家把孔子改装成一个存天理、去人欲的僧侣主义
   的理学家。好像演双簧,面向观众的是孔子的偶像,躲在孔子身后说话的,在
   汉代是董仲舒这一派人,在宋明是朱熹这一派人。(《天人之际》之二六)
   自汉代今文经学派始,形成了一种解经传统,就是根据现实政治的需要,根据自己的主观认识,对经书“径下已意”,“着意发挥”。发展到极致,就是陆象山的“六经皆我注脚”,竟至本末倒置,“强经就我”了。何晏、朱熹都是此派中人,所以,他们的注解无论怎样远离孔子,都不必大惊小怪。
   人说以心性论解经是宋代儒学的一大特点。现在我们看到,三国时期何晏就这样做了。当然,以心性论解经并非全无是处,但毕竟与我们常说的哲学世界观不是一码事。再说,查考典实是训诂学的重要内容和方法,事有出处而不了解,就会昧于古义而望文生训。何晏显然忽视了这一常识,忽视了“和而不同”与“和同之辨”的关联。在下文的叙述中,大家将会看到,谁忽视这一关联,谁就会在何晏的圈子里打转。
  
 皇  侃 《论语义疏》 南朝·梁
   皇侃是南北朝时期南朝经学(人称“南学”)的代表人物。“南学”与继承汉代古文经学传统的“北学”相对立,正属于何晏所传承的今文经学。皇侃是为何晏的“集解”作疏,对何亦步亦趋。他照录了何注后说:
     和,谓心不争也。不同,谓立志各异也。君子之人千万,千万其心和如
   一,而所习立之志业不同也。
     小人为恶如一,故云同也;好斗争,故云不和也。
   他似乎也看出了何晏“君子心和,然其所见各异”不合逻辑,就把“所见”改为“立志”,旋又改为“所习立之志业”。其实,这改动于原文的逻辑错误无补,二者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人们还是会问:“心和”与“立志业”是相反对的么?难道“心”不“和”的小人其“志业”就相同么?
   关于小人的“同”,在何晏所指的嗜好、争利之外,他又加上了“为恶”一词,第一次把“善恶”概念引进来。但这只能说明他在何晏的圈子里多兜了一圈,而离孔子同样遥远。
                                             
邢  昺 《论语注疏》 北宋
   邢昺出身鲁西南农家,靠精研经书,中九经之选,成为一代经学大家。他是北宋首任翰林侍讲学士,长时间在东宫和内廷讲经。《十三经注疏》中就有三部是他改定的。但就“和而不同”一章的注疏看,他比皇侃走得还要远。
   他照抄了何晏和皇侃之后,下了一句判语,这句判语倒是被后人广泛引用:
        此章别君子、小人志行不同之事也。
   引用率高并不意味着正确,因为学界人云亦云和跟风者正多,古今皆然。
   其实,邢昺的这句话对何晏、皇侃的改变很大:何的“所见各异”,皇的“立志各异”“所习立之志业不同”,都是在君子范围内说话,是说君子与君子的不同,而邢昺的“志行不同”已扩大到君子、小人之间,他是用“志行”来区分君子与小人。
   顾颉刚先生说《论语》是“造成君子”的书。用“君子…,小人…”的形式进行对比区分,整部《论语》里有十五六处之多,其中不少正是从“志行”着眼,如“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等。但是,我们很难把“和而不同”和“同而不和”与人的“志行”联系起来。“和”作为日常用语里的形容词,可解作平和、温和、和谐、和善、和睦、和美、和好等,作为动词可解作应和、唱和、调和等,哪个能与“志行”相搭配?
   “和而不同”章是要区分君子和小人的,但孔子的角度不是什么“志                        行”,而是看世界、看社会人生的眼光。
   
 朱熹 《四书章句集注》 南宋
   朱熹大名鼎鼎,为人熟知。他是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经学一代宗师。他的集注是儒家经书最权威的注本,被后世奉为圭臬,宋以后的科考都以它为教本和标准。人说他能融会汉唐诸儒与时贤意旨,又能创发新义,且文笔洗练;的确,他的集注常给人一目了然之感。但对于“和而不同”一章的注解却让人难以服膺:                     
     和者,无乖戾之心。同者,有阿比之意。
     尹氏曰:“君子尚义,故有不同。小人尚利,安得而和?”
   第一行是自注,第二行是引用,都十分简约。自注是正说“和”与“同”,引用是反说“不同”与“不和”,让读者自已圆合。
   先看自注部分。他没有像皇侃和邢昺那样规行矩步先引何晏,但走的仍是何晏的路子:首先,他一下笔就把“和”与“同”定位在人的心性上;其次,也像何晏一样,回避了“和”与“同”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围绕为什么作文章:“无乖戾之心”所以“和”,“有阿比之意”所以“同”,答非所问,没有把“和”与“同”的内涵揭示出来。而且,用“无乖戾之心” 解释“和”,用“有阿比之意” 解释“同”,内涵和外延都大不一致。乖戾、阿比都是心性不正之义,他是以正邪释和同,把“和同之辨”变成正邪之争了。
   再看引用部分,尹氏之语亦无新义,不过是把隐含在何晏注解里的义利之辨挑明了,只是因为表达简捷明快,常被后人引用。而且,小人因“尚利”而“不和”好理解,君子为什么会因“尚义”而“不同”呢?“不同”又是指什么?何晏留下的这个问题仍没解决,直到清代刘宝楠才给出了一个说法—这是后话。
   自注部分讲的是正邪,引用部分讲的是义利,让读者如何取舍和圆合呢?

张居正 《论语讲评》 明                    
   张居正是明朝大政治家,一代名相。他还是大经学家,继承了元人白话解经的做法,为皇帝讲评四书。有关部分他是这样讲的:                     
     和,以道相济,而心无乖戾。同,以私相徇,而务为雷同。
   和之与同,迹同而心异。公则为和,私则为同,此君子小人之攸分,而世
   道污隆之所系。欲进退人才者,所宜慎辨于斯也。
   沿着何晏提出的线索—君子的心为什么和、小人的心为什么同,经学家们已相继找到了义与利、善与恶、正与邪等根因,张居正又提出了公与私的概念。这是他“讲评”的核心,也显露了他政治家的本色。他认为这不仅是区分君子与小人的标准,也是世道盛衰、世风高下(污,降低。隆,高起)的关键,人才的选拔、官员的任免都要从这方面审慎考辨。这些话当然句句是真理,只可惜与我们要讨论的问题越来越没关联了,给人的感觉是自说自话。从他身上能看到,孔子又如何被政治家任意打扮,不仅作道德劝谕之用,还直接用于政治操弄。
   张的“讲评”中最有价值的是“以道相济”四字,无论指儒家的道、道家的道,还是今人说的规律,都与“和”的哲学意义款曲相通。可惜,这并非其真意,随后他就改口说“公则为和”。他还说“和之与同,迹同而心异”,“迹”指外在表现,两种根本对立的东西“表现”怎么会相同呢? 所以“以道相济”四字不仅没给他增色,倒使其“讲评”越发像是一盘杂拌儿,让人不知所云了。
   在古代经学家的误读中,张居正是走得最远的。
                        
  附录1  《四书辨疑》 元
   笔者不知作者名姓,也未亲见其书,仅从程树德先生《论语集释》中读到下面一段文字,是用以补正朱熹集注的:
   凡在君父之侧、师长友朋之间,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可                    者献之,否者替之,结者解之,离者合之,此君子之和也。而或巧媚阴柔,随时俯仰,人曰可己亦曰可,人曰否己亦曰否,唯言莫违,无唱不和,此小人之同也。
    这段文字之所以值得关注,是因为它处在一个关节点上。他改变了自何晏以来一直围绕君子之心为什么和、小人之心为什么同动脑筋的老例,直击“和”与“同”是什么,这是方向性的变化,使注释不再答非所问,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他把“和”与“同”定位在人际关系上也不算错,是“和同之辨”题中固有之义。他甚至引用了当年晏子说的话(“可者献之,否者替之”,说法有改变,意思相通),说明他是了解“和同之辨”的。他已经来到一座高城之下,只要打开城门,就能一览城内风光。
    然而,他没有打开城门,他认为没有必要进城去,认为“和而不同”与“和同之辨”没什么联系;“和”就是君子之交,“同”就是小人之交;“和”与“同”都是合的意思,“和”是有原则、有是非的合,“同”是无原则、无是非的合。这话当然不无道理,但显然是把它们当作日常用语了,而非孔子意旨。他终结了古代版的误读,却又无意间开启了新的误读。就像一条河,他堵住了何晏开的口子,却又扒开了一个新口子,造成了新的泛滥成灾。这一情况大家在本文第三部分将能看到。
  功也?过也?                            

  附录2  徐怀信 《论语汇校集释》 当代
   这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最近出的一部新书,是笔者所读到的《论语》新注本中最有学术品位的一部。之所以放置此处,是因为它有这样一段话:
     怀信按:和,调而合,融合。同,会而合,苟合。融合者心和;苟合者表
合。合则同,而质异也。君子诚,故与人和;小人伪,故与人同。君子不苟同,
小人难为和也。
   徐先生一方面继承了《四书辨疑》,考证了和、同二字“合则同, 而质异”,这是他与众不同之处;但另一方面,他又继承了何晏,在君子为什么和、小人为什么同的问题上盘桓,于义利、善恶、正邪、公私之外,又提出了诚伪问题,丰富了道德劝谕的内容。所以徐先生的书虽然写于当代,而就本章看却是古代误读的余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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