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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而不同”之辨—兼论其当代价值与普世意义

发表时间:2013-11-27 18:06作者:水墨中国 阅读(12590) 评论: 0

三、现当代人的误读
   新中国成立后,无论从政治还是文化看,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学界对《论语》“和而不同”一章的训释,也给人以地覆天翻之感。遗憾的是,翻来覆去,其主流仍然是误读,只是所误与古人不同。
      
1、《辞海》等权威辞书对成语“和而不同”的解释
  《现代汉语词典》和《辞源》都没收成语“和而不同”。如果说“和而不同”是个文言词语,前者不收它可以理解,《辞源》为什么也不收呢?这给人不祥的预感,说明它的被忽视。一个这么重要的词语为什么会被忽视?从另外三部权威性辞书的解释里似乎能看到些信息:
   谓和衷共济,而又各有所见,不苟同于人。(《汉语大词典》一九九四年版)
   谓和睦相处,不盲目苟同。(《辞海》一九九九年版)
   只和睦相处,不盲目苟同。(《中华成语大辞典》二〇〇八年新一版)                       
   原来,我们前文所揭示的“和而不同”的深广意蕴,乃至古人所赋予的道德劝谕之意,在这里全都不复存在了,当然也就不再那么重要。
   《辞海》与《中华成语大辞典》的解释只一字之差,且无关紧要,可视为相同。《汉语大词典》对“同”的解释与二者同;对“和”的解释比较特别,在人云亦云、照抄照转成风的今天,还保持着自我。“和衷共济”显然比“和睦相处”好;“各有所见”字面上看来自何晏,但意思已与何晏不同,有保持独立之意,是上下两句的过渡。但总地说,与二者小异而大同。
   
2、杨伯峻等《论语》新注本的译释
   解放后出版的《论语》新注本,最重要也是影响最大的,当数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该书自上世纪五十年代问世后,一版再版,成为世所公认的权威注本。然而,就其对“和而不同”一章的译释而言,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君子用自己的正确意见来纠正别人的错误意见,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却
   不肯盲从附和。小人只是盲从附和,却不肯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
   翻译的标准首先是“信”,即保持译文和原文之间的信息对等关系,尽可能真实地再现原文的实际内容。用这一标准衡量,如果不特别指出,谁能相信这是孔子那两句话的译文呢?杨先生把“同”译作“盲从附和”,显然言不及义;“和”的翻译更让人哭笑不得:在上句里它是“用自己的正确意见来纠正别人的错误意见,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已使人不知所云;到下句又成了“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与原文更加风马牛不相及了。大家知道,主观随意,不察故实,望文生训,以今释古,增字为训等,是训诂学上的大忌,但在这段译文里杨先生似乎全都不在乎了。
   二○○○年,杨先生又与人合出了一本《论语注译》,大概他自己也已感到上面的译文太不像样子,就作了大修改:
    君子追求在正确前提下的和谐,却不肯盲从;小人只会盲从,却不肯坚持正
   确立场。(岳麓书社,二○○七年七月)
   显然,修改只是换了皮肉而未动筋骨,上面指出的问题依然存在――如果不是更严重的话。
   二○○八年五月,杨先生的原书再版,上述译文一仍旧章。现在市面上,杨先生的《译注》和《注译》同时印行。《译注》的版数已难以统计,《注译》七年内印刷九次。这景况真让人着急。
   也许是因为杨先生开了随意性风气的先河,后来出的注本也大都不再深究,照抄照转现象盛行。有的译为“君子和谐相处而不同流合污,小人同流合污而不和谐相处”(金池主编《论语新解》),有的译为“君子是和谐而不是苟同,小人之间只是苟同而不是和谐。”(张铭一:《论语全集》),有的译为“君子能与众人和睦相处,而不求无原则的一致;小人只求无原则的一致,而不能与众人和谐相处”( 徐澍:《论语译释》)等等。类似的彼此雷同的译释充斥在有关出版物中,“和”不外和睦、和谐相处,“同”不外“苟同”“同流合污”“无原则一致”,众口一词,千部一腔。这些翻译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望文生义,而且是以今义释古义。其结果是把“和而不同”的义域严重窄化了,语义严重低俗化了,哲学范畴又降低为日常用语。就学术品位而言,比古人显然更等而下之。
   当然也有学者鄙视人云亦云,如黄克剑先生、李零先生,都向世人奉献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分别参看他们的专著《论语解读》《丧家狗》)笔者不赞同其观点,但对他们的学术精神深表敬意。
  
             3、古今误读的对照
   追根溯源,我们会发现现当代误读滥觞于元人的《四书辨疑》,认为和睦、和谐相处就是“君子之和”,苟同、同流合污等就是“小人之同”。注家也像何晏等人一样,割断了“和而不同”与“和同之辨”的渊源关系,没把“和”与“同”当哲学概念对待。比如《辞海》对“和而不同”的解释是今人误读的典型,影响也最大;但在“史伯”这一词条下,对“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解释却十分准确。只是因为没把它们链接起来,才望文生训造成误读的,十分可惜。这是古今误读的明显相同之处。
   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和”“同”各有所指,古人指的是心性,今人指的是人际关系。而作为哲学概念的“和”与“同”则是涵盖一切的,放之自然、社会、思维三界而皆准。古今误读各偏一隅,结果殊途同归。
   有一点需特别辨析。在“和同之辨”中,史伯和晏子都曾涉及人际关系,今人的误读也定位于人际关系,而且似乎都在追求和谐相处。那么,二者有何不同?
   首先,处理人际关系在“和同之辨”里只是一种事例,对于后者却是问题的全部,即是说二者的外延不同。
   其次,二者虽然都讲和谐,但是两个和谐有本质区别。在“和同之辨”里,和谐是不同事物间互相依存又互相作用的综合平衡状态,其最终目标是“生物”,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发展,和谐只是实现发展的条件和过程。而在后者的表述中,和谐是与和睦混用的,是和睦的同义语,除了和睦相处本身,没有更高的追求。                     
   再次,“和同之辨”涉及的是君臣关系,其理想状态是可否相济、相反相成,这是“和”的灵魂。与之相应,相关个体就要保持不同,即保持各自的独立性,不然就无法相济、相成。而后者视和睦为最高价值,必然无视差异,压抑个性。和睦固然也是一种价值,但要牺牲个体与整体的发展,这样的“和”也就是“同”了。后者也讲“不同”,但讲的是“不苟同”、“不同流合污”,即先假定自己正确、别人错误,这与保持个性独立显然不是一码事;而保持这种“不同”,不过是旧时代士大夫阶层所标榜的“君子遗风”罢了,与相反相成的哲学思考根本不沾边,也与现时代格格不入。

附录  海外的误读
   笔者也注意到了海峡彼岸和日本学者的研究情况。人说,中国传统文化在台湾保存较好,是言之有理的,一个明显的原因是那里没有搞文化大革命。但是我们发现在海外,“和而不同”的误读亦大量存在,只是与大陆所误不同。现举数例供参阅。
 
 毛子水 《论语今注今译》 台湾
    该书收入王云五先生主编的“台湾商务印书馆国学经典文丛”。毛先生被称为“百科全书式学者”,该书的权威性和学界地位是勿庸置疑的。先看关于本章的译文:
         君子以道义相交而不以利害相交,小人以利害相交而不以道义相交。
   毛先生显然是用了意译的方法,突出了两种不同的交往原则,继承了古代经学家以义利别和同的观点。
   译文之前还有两段“今注”:
       “和”、“同”两个字的分别,大概是春秋时代的语言有这个用法的。凡
    以道义相劝勉则叫“和”,以利害相结合则叫“同”。                     
      《左传》记齐国的晏子和齐景公的谈话,也用这两个字以分别君子、小
人。(《郑语》:“史伯曰,今王…去和而取同。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亦
以“和”“同”对立。这种语言的分别,战国时便又改变了。孟子称赞大舜
的大,只在“善与人同!”)
    这是个奇怪现象,别人误读大都因为不了解“和而不同”与“和同之辨”的渊源关系,毛先生却是在考查了“和同之辨”的故实之后,否定了二者的联系,仍以义利别和同。原因在毛先生忽视了“和”与“同”有哲学用语和日常用语之别。也并非春秋时代有所谓以道义相劝勉叫“和”、以利害相结合叫“同”的说法,更不是到战国时期“和”的词义发生了变化。孟子所说“善与人同”之“同”是“共有”的意思,系日常用语“同”一个固有义项。

南怀瑾 《论语别裁》 台湾
    不是注,也不是译,南先生给出的是一段说明文字:
         “和而不同”就是自已要有中心的思想,能够调和左右矛盾的意见,而
   自己的中心思想还是独立而不移。小人就不同,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别人纵
   然影响了他,然人各有志,到了利害关头,意见冲突,相处就不会融洽,自
   然而然变成同而不和了。
    南先生认为,君子小人的区别就在于有无“中心的思想”,这话是别人没说过的,可称他的“别裁”。但“中心的思想”是什么?他没有说。所以尽管费了许多心思和口舌,对原文几乎是逐字诠释,最终还是没说明白。“中心的思想”是否可理解为主见或信仰呢?显然不可,因为小人也可能有主见和信仰,只不过不光明正大而已。“调和左右矛盾的意见”似乎有道理,但与“和”所包含的共生共荣之义也不是一码事 。

傅佩荣 《解读论语》 台湾
   傅先生是近期活跃在大陆的台湾学者,该书是在大陆刚刚出版的。有关的文字是:                        
     君子协调差异,而不强求一致;小人强求一致,而不协调差异。
     和:如调味与调音,差异中有原则,可以互相包容和欣赏。
   傅先生注意到了“和而不同”与“和同之辨”的关联,并似乎想用史伯、晏子的思想解释孔子之言。但是,就像足球比赛,就差临门一脚,他却茫然了,因为不知道球门在什么地方。
   在傅先生看来,“和”与“同”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区别只在:一是不是“协调差异”,是即“和”,不是即“同”;二是不是“强求一致”,是即“同”,不是即“和”。目的都是求一致,不同的只是方法。至于“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即“相反相成”之要义,傅先生的确茫然。这样的理解去孔子实在已不啻十万八千里!  
    后边对“和”的注解,不知何因,文字上也很难读通。 
   
公庄博 《论语七十二年谭》 日本
    此书系公庄博先生与刘庄合著。他们的相关译文是:
     君子相交,关系良好却不雷同;小人相交相互雷同,却可能因为小事而
   发生摩擦。
   面对这样的译文,笔者有不知说什么好的感觉,理解显然很皮毛,表达也够拙劣,与孔子的话放在一起,正像蒹葭倚玉树,让人疑心此书有伪或印刷有错。而译文之后有一段“说明”,可谓惊人之笔:
        和谐本身包含着多种元素的组合,强调的是不同元素的均衡和平稳,不同
   元素之间的相互作用,推动着事物的运动、发展和变化。
这段话相当准确地揭示了“和”的内涵,为他人所未道。但不知何故,这么好的认识在译文中竟一点都没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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