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佛教文化史上,早在西晋就有高僧善书者。史载,西晋敦煌高僧于道邃学业高明,内外赅览,善方药,“美书札”。(43)东晋高僧善书者,见诸史籍的有康法识和安慧则。东晋高僧康法识不仅有义学之功,而且以草隶知名。时人康昕自谓笔道超过康法识,“识共昕各作右军草,傍人窃以为货,莫之能别”。(44)东晋洛阳大市寺释安慧则卓越异人,而工正书,他手自细书黄缣,写《大品经》1部,合为1卷,“字如小豆,而分明可识”,(45)共十余本。两晋以降,南北朝时期,历代高僧中也有善书者。刘宋京师建康龙光寺释慧生善众经,兼工草隶;(46)宋熙寺释昙瑶善《净名》、《十住》及《庄》、《老》,又工草隶,为宋建平宣简王刘宏所重。(47)南齐建康乌寺释昙迁,姓支,本月支人,笃好玄儒,游心佛义,“又工正书,常布施题经。”(48)萧梁高僧中,善书者尤多。梁大僧正南涧寺沙门释慧超“善用俳谐,尢能草隶”。(49)梁京师建康建元寺释法护“年始十三而善于草隶”;(50)龙光寺释僧乔“美风姿,善草隶”;(51)冶城寺释僧若“诵《法华》,工草隶”。(52)萧梁高僧善书者多,与梁武帝佞佛以及梁代佛教文化兴盛有密切关系,南北朝其他各代也都只有一、两位善书者,宋、齐如是,陈、周亦然。陈都建康宣武寺释洪偃“善草隶,见称时俗,纤过芝叶,媚极银钩”。(53)北周终南山释静蔼甫为书生,博志经史,“言必藻缋珠连,书亦草行相贯,高为世重,罕不华之”。(54) 两晋南北朝时期,佛教高僧中虽然不乏善书者,但是,与隋唐时期比较,相差悬远。隋唐高僧擅长书法者为数众多,可谓空前绝后。隋唐高僧书法成就突出,影响广泛,涌现出像智永、怀素、高闲、贯休、辩光、亚栖等一批声名如雷贯耳、功业简册俱载的书法家,空谷足音,前所未有。隋唐时期何以造就了许多僧人书法家?“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55)这与隋唐时期的社会文化风尚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首先,爱尚书法、好书成风的文化环境,客观上为隋唐僧人书法家的成长营造了良好的社会基础。隋唐时期,帝王垂范作则,天下景从,举国上下,好书成风。杨隋二帝爱尚书法,颇好收藏书画。(56)隋文帝杨坚平陈,命令大臣裴矩等人搜求法书名画,共得800余卷。隋炀帝在洛阳观文殿后营建“妙楷台”和“宝迹台”,专门收藏法书名画。由隋入唐,唐代帝王不遗余力购求法书。唐太宗积极收购法书,贞观六年(632)正月八日,他命令整理御府古今工书钟、王等真迹,共得1510卷。(57)唐太宗对王羲之书迹的搜罗,殆尽遗逸。女皇武则天以时人王方庆(王羲之后代)家多书籍,于是访求右军遗迹,王方庆奏曰:“臣十代从伯祖羲之书,先有四十余纸,贞观十二年,太宗购求,先臣并已进之。唯有一卷见今在。又进臣十一代祖导、十代祖洽、九代祖珣、八代祖昙首、七代祖僧绰、六代祖仲宝、五代祖骞、高祖规、曾祖褒,并九代三从伯祖晋中书令献之已下二十八人书,共十卷。”(58)王方庆献书后,武则天在武成殿向群臣展示,并命令中书舍人崔融撰《宝章集》,以叙其事。唐代帝王不仅热衷书法收藏,而且擅长操笔作书。唐太宗工行、草,其书“笔力遒劲,为一时之绝”。(59)唐高宗“虽潦倒怕妇,笔法亦极清劲”。(60)武则天求得王方庆家藏其祖父等28人书迹后,“摹拓把玩,自此笔力益进,其行书骎骎能有丈夫之气”。(61)她的传世书作《升仙太子碑》,久负盛名。唐玄宗“临轩之余,留心翰墨。初见翰苑书体狃于世习,锐意作章草八分,遂摆脱旧学”。(62)唐代宗“霄旰之暇,留心翰墨,于行书益工”。(63)“大抵唐以文皇喜字书之学,故后世子孙尚得遗法”,(64)“故诸宗承太宗之学,皆以翰墨流传,至宣宗复以行书称,盖其典刑犹在也”。(65) 隋唐帝王对书法的钟情,进一步折射到了隋唐文化制度层面。其一,唐代官学教育中专设“书学”。书学直属国子监,有书学博士2人,从九品下;助教1人。(66)书学招收学生30人,“以八品以下子及庶人之通其学者为之”。(67)书学学生“以《石经》、《说文》、《字林》为专业,余字书亦兼习之”,(68)《石经》三体书限3年业成,《说文》限2年,《字林》限1年。另外,弘文馆有楷书手30人,史馆有楷书手35人,集贤殿书院有书直、写御书100人,拓书6人,(69)秘书省置楷书手80人。(70)“盖唐人书学,自太宗建弘文馆为教养之地,一时习尚为盛;至后之学者,随其所学,而各有成就。”(71)其二,唐代科举考试中特设“书科”。唐代科举考试,常贡之科有明经和进士,有明法、明书、明算。“凡书学,先口试,通,乃墨试《说文》、《字林》二十条,通十八为第。”(72)其三,唐代官吏铨选中特试“书、判”。唐代凡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其中,“六品以下始集而试,观其书、判;已试而铨,察其身、言”。(73)唐代吏部选试,“观其书”,应试者必须“楷法遒美”,这就促使读书人平日必须加强书法修养,从而推动了唐代书法的发展和繁荣。 隋唐帝王对书法的高标垂范,唐代官学教育、科举考试、官吏铨选中对书法的制度化要求,不仅使书法成为隋唐社会生活中最为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而且在全社会形成了盛况空前的书法文化热潮。“唐三百年,凡缙绅之士,无不知书,下至布衣、皂隶,有一能书,便不可掩。”(74)作为时代的弄潮儿,隋唐高僧书法家正是在当时书法文化大潮中渐渐成长起来的。 其次,佛教的兴盛,士大夫和书法家盘桓佛教寺院,撰文纪颂,立石志事,题署书丹,为隋唐高僧临书习字、研习书法提供了良好的必要条件。隋唐时期,佛教风靡朝野,“黎庶信苦空之说,衣冠敬方便之门”。(75)隋唐士大夫往往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结交僧人,频游寺院。士大夫盘桓佛寺,兴之所至,吟咏之作,随意题写,常常书于寺院殿堂楼阁的墙壁。史载,贞元七年(791)七月,唐德宗幸章敬寺,赋诗九韵,皇太子与群臣毕和,随即题之寺壁。(76)隋唐士大夫在佛教寺院殿堂墙壁题字作书,是十分寻常的事。唐人徐夤《塔院小屋四壁皆是卿相题名因成四韵》诗云:“雁塔搀空映九衢,每看华宇每踟蹰。题名尽是台衡迹,满壁堪为宰辅图。”(77) 隋唐书法名流为佛教寺院题署书丹,不可胜计。初唐书法家薛稷曾游新安郡,为新安寺题书寺额。(78)盛唐狂草书法家张旭在洛阳天官寺挥毫草书于寺壁。(79)大中初年,天台山国清寺衙悬敕额,书法大家柳公权为其书题。(80)人称“杨疯子”的唐末大书法家杨凝式“喜作字,尤工颠草”,他在洛阳时多游佛寺,“院僧有少师未留题咏之处,必先粉饰其壁,洁其下,俟其至。若入院,见其壁上光洁可爱,即箕踞顾视,似若发狂。引笔挥洒,且吟且书,笔与神会。书其壁尽方罢,略无倦怠之色”。(81)他“居洛下十年,凡琳宫佛祠墙壁间,题记殆遍”。(82)隋唐古寺名刹,多有名人书迹。就以唐长安千福寺来说,寺额为上官昭容所书,东塔院有高力士题额,西塔院有唐玄宗题额,中三门外有僧怀仁的《集王书圣教序》和颜真卿书《多宝塔感应碑》,颜书碑阴是吴通微书《楚金禅师碑》。(83)隋唐书法大家为佛寺和法师树碑书丹者,不胜枚举。欧阳询《化度寺碑》、欧阳通《道因法师碑》、褚遂良《雁塔圣教序》、薛稷《信行禅师碑》、孙藏器《慧坚禅师碑》、史惟则《大智禅师碑》和《荐福寺临坛大戒德律师碑》、徐浩《大证禅师碑》和《不空和尚碑》、柳公权《玄秘塔碑》、李邕《麓山寺碑》、《法华寺碑》和《灵岩寺碑》,皆是其中的上乘之作,至今传习不辍。 隋唐士大夫名流和书家大手笔,多在佛教寺院留下他们的得意之书,其中还不乏珍品之作。佛教寺院荟萃、珍藏的书家大作,无疑为爱好书法的隋唐高僧临书习字、提高书艺创造了有利条件,成为隋唐高僧书法家成长的温床。 再次,佛教的盛行,引起全社会对佛教经本的大量需求,佛教经典的抄写,风气日炽,抄写佛经促进了僧人书法艺术的不断提高,这是隋唐高僧书法家层出不穷的又一重要原因。佛教宣扬,“修福田莫若立塔写经”。(84)《妙法莲华经·普贤菩萨劝发品》曰:“若有受持读诵,正忆念,修习书写是《法华经》者,当知斯人则见释迦牟尼佛,如从佛口闻此经典。”《华严经·普贤行愿品》关于写经卷即是做功德的说教则更为具体:“从初发心,精进不退,以不可说不可说,身命而为布施,剥皮为纸,析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或复有人以深信心,于此大愿受持读诵,乃至书写一四句偈,速能除灭五无间业,所有世间身心等病,种种苦恼,乃至佛刹极微尘数一切恶业,皆得消除,一切魔军、夜叉、罗刹、若鸠般荼、若毗舍阇、若部多等,饮血啖肉诸恶鬼神,皆悉远离。……是故汝等闻此愿王,莫生疑念,应当谛受,受已能读,读已能诵,诵已能持,乃至书写,广为人说,是诸人等于一念中,所有行愿,皆得成就,所获福聚,无量无边。能于烦恼大苦海中,拔济众生,令其出离,皆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世界。”由此可知,对佛教信仰者来说,抄写佛经是他们消灾祈福的重要而“有效”途径之一。因此,北朝隋唐时期,就有专业抄经手抄写佛经,称为经生。佛教高僧抄经,自是理所当然,义不容辞。隋唐佛教各宗的创始人,就是写经僧的典范。净土宗始祖释善导写《弥陀经》数万卷,(85)华严宗四祖释澄观“缮写经典,不可殚述”。(86)隋唐高僧写经者,比比皆是。唐朔方灵武龙兴寺释增忍画卢舍那阁35尺,门1丈6尺,刺血写经总计283卷。(87)唐京师崇圣寺释文纲“刺血书经,向六百卷”。(88)唐汴州安业寺释神照“造像数百铺,写经数千卷,任缘便给,不为藏蓄”。(89)唐湖州大云寺释子瑀“前后写经三藏,凡一万六千卷”。(90) 隋“开皇元年,高祖普诏天下,任听出家,仍令计口出钱,营造经像。而京师及并州、相州、洛州等诸大都邑之处,并官写一切经,置于寺内;而又别写,藏于秘阁。天下之人,从风而靡,竞相景慕,民间佛经多于六经数十百倍”。(91)佛教在唐代达到极盛,唐代民间佛经卷帙浩大,与隋朝相比,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流通在隋唐社会的无法计数的大量佛经,在印刷术尚未兴起的隋唐时代,全部依靠手工抄写。隋唐写经者,除了官府经生和民间经生,各地僧人也是当时写经队伍中的一支重要力量。社会上对佛经的迫切需要,加之写经本是僧人分内的事,于是,写经僧累月穷年地抄写佛经,久而久之,书法技艺不断进步,渐入佳境。璋上人、僧昙林等隋唐高僧就是在长期写经实践中成为书法家的。岑参《观楚国寺璋上人写一切经院南有曲池深竹》诗云:“璋公不出院,群木闭深居。誓写一切经,欲向万卷余。挥毫散林鹊,研墨惊池鱼。音翻四句偈,字译五天书。”(92)僧昙林“有金书经目曰《金刚上味陀罗尼》,累数千字,始终一律,不失行次,便于疾读;但恨拘窘法度,无飘然自得之态。然其一波三折,笔之势亦自不苟,岂其意与笔正特见严谨,亦可嘉矣”。昙林“作小楷,下笔有力,一点画不妄作。然修整自持,正类经生之品格高者”。(93)《宣和书谱》记载,宋宣和朝御府就收藏有昙林《金刚经》墨迹一通。 由上可见,隋唐高僧书法家名人辈出,一方面与隋唐书法文化大潮休戚相关,另一方面又与隋唐佛教大发展密不可分。佛教的兴盛,使得隋唐士大夫和书法家不可避免地与佛教有些瓜葛,佛教寺院里不仅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而且留下了他们的书迹。士大夫和书法家在佛教寺院的得意之笔,为隋唐高僧学习书法提供了难得的范本。而佛教的发展,隋唐社会对佛经的大量需求,写经生和写经僧应运而生,人才济济。在长期的书写实践中,写经僧的书法技艺不断提高,积久功深,隋唐高僧书法家就脱颖而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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