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记: 欧阳中石,中国家喻户晓、广受赞誉的一代书法大家。世人赞誉他的桂冠众多,他却说自己是“无家可归”。 他博学多优,在国学、逻辑、戏曲、诗词、绘画、音律学、书法等方面都有极深的造诣。他德艺双馨,尊师重教,治学严谨。以其高尚的品德,开创性的教育思想,及无私奉献的赤子之心,成为天下教师的楷模。 他提出并实践“书法文化”思想,大力倡导重艺术更要重文化。他为我国书法文化理论体系的构建和书法文化教育体系的创立,为中国文化教育事业的全面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金台点将”栏目点之,是以为记。 不个展,不立传 不建馆,不褒贬 李树森:您从不当任何书法赛事的评委,也没有举办过个人书法展览,以“教书匠”自居,却书名鼎盛,成为中国家喻户晓的书法家,可谓酒香不怕巷子深。但您为何不愿意办个人书法展览? 欧阳中石:“不个展,不立传,不建馆,不褒贬”,是我个人的四项原则。 当今书法界出现形形色色的现象,我不说谁好谁坏,让我笼统地说就是都好,都在走个人的路。我们互相尊重、互相学习。 我的一个特点,就是肯于向别人学习。但我始终觉得自己至今还没有学到手、没有学完整,所以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拿自己那么一点点东西给别人看呢。等到真正有一定心得体会的时候,再给大家汇报,岂不更好? 德艺双馨 尊师重教 李树森:认识您的人都评价您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传授书学知识和书写技法是绝不吝啬,教导大家要道技并修是不厌其烦,可以说“德艺双馨”是对您的一个恰当评价;“尊师重教”在您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您从教数十年,于基础教育、高等教育都有深入的研究与实践,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我还听说您与恩师奚啸伯交往数十年,情同父子、相知最深,能给我们讲述一些奚啸伯先生的事情吗? 欧阳中石:我的老师很多,其中一位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奚啸伯先生。奚先生知识渊博、多才多艺,他的舞台表演气质脱俗、清新典雅,世称奚派。我与奚先生相识是从我拜师学艺开始的,自此以后我就一直非常敬重他的为人和修养。 他出生在书香门第,祖父是内阁大学士、前清科举后两科的主考官,在即将离任的时候去世了,自此家道中落。 奚啸伯先生在文学、历史、书法诸方面都有很高的修养,小楷写得极好,对四书研究很深,他是启功先生的表叔。奚先生四十多岁时,师母不幸去世了,他就一直没有再娶妻。他为人正直、宽厚、谦和,和同事关系非常融洽,这些都对我影响很大。 奚啸伯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是他不称职的弟子。旧社会,戏曲名角的门户之见非常严重,对心爱的门徒往往也留一手,也就是说,传授技艺的时候,打几个折扣,圈里人都知道这叫“问十不答一”。奚先生却完全不是这样,他恨不得把“噗噗”跳的心都掏给学生,你问一句,他能回答几十句、上百句,甚至掰开揉碎讲解一出大戏。最令人崇敬的是,奚先生没有前辈师长的架子,他心甘情愿地跑到学生身边,细声细气地商量,这句唱怎么甩腔、那句词如何赶辙——这才是真正的大师风范! 构建书法文化理论体系 创立书法文化教育体系 李树森:您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大力倡导并践行中国书法文化,在书法文化理论体系的构建和书法文化教育体系的创立等方面成就斐然,世人瞩目。在首都师范大学设有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建立了我国大学里第一家书法文化博物馆,建成了从本科到硕士、博士、博士后完整的高等书法教育体系,填补了中国高等书法文化教育的空白。请您对“书法文化”做一个简单的解读,谈一谈“书法文化”与“书法艺术”的不同之处。 欧阳中石:您说的过程确实如此,应当承认。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应该说是我们学校领导们一起努力的成果。 书法教学问题早在沈尹默先生、潘天寿先生、沙孟海先生等,就做了一定的探索和实践,我们是在他们的影响下又往前走的。 一般认为书法是一种艺术,但我之所以强调“书法文化”,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书法艺术”侧重于讲字写的好与坏,而事实上我认为书法并非仅限于此,它其中包涵的文化才是至关重要的。应该把书法当做文化来研究,在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下来研究书法。 现在,国家提倡从中小学开始就开展书法教育、开设书法课,这很好,对于书法文化传承是十分有利的。但我要重点提出来的,是我们不光要练书法,还一定要重视书法文化、把文化放在首位,要把认字、写字和用字结合在一起,我一直是这样理解的,教学中也是这么倡导的。 如何在书法教育中重视“书法文化”?我可以简单说个例子,比如写“德”字的时候,我就要跟大家讲清楚,为什么这么写。“德”字原来写法右侧是一个“直”,下面一个“心”,直心为德。所谓直心为德,就是我们任何人和事物都要正直向上,绝不旁涉,不影响别人,自己走自己的道路。不但从思想上这样,从行动上也要这样,所以左侧取双立人为偏旁,表示行动的意思。这样来理解这个“德”字,就深刻多了。 写书法就是要把文化的内涵表现出来,所以我们叫“书法文化研究院”。 追求又“新”又“高” 李树森:您对书法艺术的继承与创新问题怎么看?据了解,您在首都师范大学教学时除教授学生学习书法,还特别强调要他们主修一门书法之外的学问,这是基于哪方面的考虑? 欧阳中石:我始终认为,最富有的人,应该是包容一切的人。就书法来说,如果排除别的,独自向上,就太穷、太孤立了,应当兼收并蓄,吸取各种文化,并把它们融会贯通到书法中,这是我们书法文化的一个特色。 古代先贤们在研究书法中,积累总结了很多好的经验,而我们却非要不学而创,这是绝对不行的。先要学习,在学的过程中,你即使与别人写得一样好了,也总会留有自己的痕迹。前人的总结是后人的经验,当自己的书法与前人相比有所创新的时候,这就又往前推进了。所以在我的理解中,“新”与“旧”不是问题,“高”与“低”才是关键。“新”与“高”走在了一条线上,又新又高为最好。新而不高不行,高而不新也不好,“高”就是与前人看齐了再往前走,往前走就出新了。 我是学哲学和逻辑学出身的,后又学过戏曲等,这些都对我书法艺术的进步及对书法艺术上很多问题的认识有很好的帮助。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清华大学规定学文科的必须选修一门理科学问。我是从这里学来的,感觉很有用,所以把这些思想也用在了教学实践中。至于选修什么课程,让学生们自己选择。我希望每个学生都成为大才,所以要求至少主修一门书法之外的学问。 把很多课程容纳起来看,我认为一共就两门课程,一文一理。在实践中文和理是根本分不了家的。如果我们光研究艺术,也就是光研究文,不研究理,就难以找到大道。光研究理,不搞任何文,也就是艺,往往缺乏灵感。 前段时间在一个研讨会上,我说一些科学上的东西,你说是理还是文?很多看似文的东西,可你说它应该是文还是理呢?举一个例子,嫦娥是我们中国古代神话故事中的人物,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登上了月球,古时的文学故事变成现实了。 在实际中,可以仔细考察一下,几乎所有成功道路,都在文理的交合之间,这一点我们应当充分地认识到。 “少无大志、见异思迁” “不务正业、无家可归” 李树森:几十年来,您撰写或主编了《书法与中国文化》、《中国书法史鉴》、《中国的书法》、《文化漫谭》、《逻辑》等著作及书法文化教材60多种。2002年,被授予首届“中国书法兰亭奖——教育特别贡献奖”,2006年又获“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2007年荣获中国文联第六届“造型表演艺术成就奖”、“造型艺术成就奖”。您被称为教育家、书法家、逻辑学家、书法文化理论家。由这些桂冠和著作,可见您的巨大成就与卓越贡献。对这几个“家”,您更认可哪一个? 欧阳中石:“少无大志、见异思迁、不务正业、无家可归”,这四句话是我对自己的总结。 我小时候读书时,没有设想过将来要干什么大事业,没有特别宏大的志向,我想随着当时的形势,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说“少无大志”。我很好玩,见了打球的就喜欢上了打球,见了唱戏的就喜欢上了唱戏,见了画画的就喜欢上了画画,所以我说我“见异思迁”。我看见什么就喜欢什么,这样倒也很自然地学了多方面东西。 为什么说“不务正业”呢?我学的是逻辑,可是我当老师后,开始教的是数学,后来又教过化学等,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干我的本行。 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所教的任何课程,都没有离开我的哲学思想。很多事有我自己做的,也有和大家一起做的,所以当别人总结我是什么“家”的时候,最后我也总结了一下自己,应该属于“无家可归”。 别人称我是“大家”,我说,我没有感觉自己有任何长处,我只是“大家都好”的那个大家,感谢大家对我的厚爱。 包容、包容、再包容 李树森:刚才您已提到“少无大志、见异思迁、不务正业、无家可归。”这是您给自己这一生总结的十六个字,请您再深入解读一下。 欧阳中石:这四句话,对我来讲确切至极,看起来似乎很谦虚,实际上已经自高自大得很厉害了。现在别人说你怎么搞出来这么多东西啊?我说我是见一个喜欢一个,大部分浅尝辄止,只有个别的深入地钻研了下去。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被安排去一个学校工作,但是那个学校的课程都已经让其他老师排满了,就让我去了校办化工厂。当时厂里主要工作是硫酸铜提纯,我对化工一窍不通,一学习很快有了兴趣和认识,大家认为我工作做得还挺好。这段经历,在我的人生路程中又增添了许多体会,使我对“化”字和“提纯”获得了比较深的认识。 曾经我的恩师奚啸伯先生照了一张面对大海的照片,回来问我他当时在想什么,我说不知道,他说他在想海怎么就那么大。我问他最后想出来没有,他说天底下的万千河流都流给了它,好水、坏水、毒水都流给了它,所以他大。 我的逻辑老师金岳霖先生,有一次问我什么叫学问大?我冲口而出:“无所不知。”他说:“有可能吗?”我说:“尽可能吧。”金先生说:“不可能,学问大就是要能容。”我反问:“别人说的不对也要容吗?”他说:“别人错了,依然存在,你不承认,他也存在,容的意思不是战胜他,而是承认他的存在。” 数十年经历的事情,汇总成了我现在的思想。今天我说“文理是一家”,这是通过我的思考、学习和经历认识到的。也正是各种经历形成了我人生观里的包容,要容得越多越好。好的、坏的、正确的、错误的,都承认它的存在。 甚至不管它是世界上哪一国的文化,都是我们应该包容、学习的。我相信,我们中华民族数千年的文化具有无比巨大的包容性,能把一切有益的东西化成我们自己的。 书法的个性与共性 李树森:您的书法艺术具有飘逸沉稳、刚健温润、灵动平和、不激不励、格调清新高雅的艺术特色,以独特的艺术风貌屹立于当代书坛。现今,很多写书法的人追求“怪”、“丑”,或片面地过于追求技法。您对学书法的人有何建议? 欧阳中石:怎么就有写得怪、丑现象呢?我想他是想突出自己的个性,是他个人独立见解的体现。其本意并不是想怪或丑,也是想美,不过表现出来后在别人眼里变成怪和丑了。我觉得没有一个人是追求把书法写得丑的。 我认为一个人把大家所有的见解都拢过来,产生自己的独立见解,就了不得了。这也是个性与共性的问题,谁的个性容纳的共性越多,就越了不起。谁的个性完全成为自己独到的了,那就绝了,绝了就是断了,那是很难立住的。 所以,如果想要自己的东西更美、更好,首先把别人好的东西尽量多地学过来,写出来的书法就更适合大家品读观赏,自己的个性美也就找到了。 科学和艺术的美一同向前 李树森:在电脑广泛使用的今天,很多人不要说书法,连字都很少写了,从小练习毛笔字的孩子也更少见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您就一直倡导书法教育是一门学问,也是一项事业。可见您很有先见之明。作为教育工作者,您怎样看汉字书写在现代社会被弱化的问题?请谈谈中国书法艺术的现状与前景? 欧阳中石:现在,是电脑时代了。电脑为人类带来了许许多多的好处,对这些新鲜的事物,我们应当热情地欢迎。但是网络时代“握鼠标忘笔杆”,这也确实对写字产生了一定的冲击,但我认为事实上是不可能冲击掉的。 在某些方面,电脑加快了写字的速度,提高了工作效率,对我们很有用。但对于我们写字或写书法的人来说,追求的不一定是速度,书写过程中反映出来的是文化思想或情感。记得上学时,一个男同学请求另一个同学替他写一封信,是写给他正追求的女孩的,他说得让她通过看信对他产生好感。原来他是想用漂亮的字引起女孩关注。 因携带问题,我们不可能完全依赖电脑写字,电脑里的字未必能引起别人感情上的激荡,如果我们让写得好的字也进入电脑,使电脑里的字更美,就更好了。我最近正在思考汉字的认知与表现问题,搞电脑的朋友也正和我们一起努力。我们希望手写的字与电脑里的字都美、都漂亮,如果二者不是互为挑战,彼此变为督促,那么应该对两者都有利。我相信很多朋友正进行和完善的这项工作一定会有一个良好的前景。 书法的未来可能会迎来一个新的局面,我认为中国的汉字是我们中华儿女向世界和人类赠送的一份厚礼,是中华文化的一个“亮点”。交流思想最直接的莫过于语言,但语言受时间、空间限制,我们由象形文字经过数千年的演变而形成的中国汉字,因其独特的会意、美感和巨大价值,一定会传承下去,并绽放更大的光彩。 我相信我们的文化是在向前发展,我们的文字也会向前发展,倒不是说我们的汉字文化就是最好的,或说永远是好的,汉字也是在不断发展变化中的。汉字文化经历了数千年的考验,还能如此好地保留下来,我相信它会越来越科学、越来越美。将来的科学和艺术的美会一同向前走,并驾齐驱,这是人类的共同需要,我对此很乐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我们的前景,我们共同的愿望。 具体到书法事业上,我坚信它会随着文化的发展而得到更好的发展。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追求美好,方向是一致的,只是走的方式不同,但是在共同切磋之中一定会走出更好的道路。我希望大家把前人遗留给我们的优秀遗产继承过来,捋着他们的道路再往前走,不管道路如何曲折蜿蜒,我相信理想终能实现,祝愿大家共同走好、勇往直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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