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黄四娘家花满蹊, 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 自在娇莺恰恰啼。 多年前,我引领高中时代的国文先生李幼珍老师上山拜望萧春生老师,那天天朗气清,一派秋凉。屋内宾主对坐,两造欢喜,在杯盏言笑间,夜阑更深,空山寂寂,萧老师兴致甚高,研着墨,笑问客人,欲书何字?李老师遂请以杜甫《江畔独步寻花》。 萧老师濡着墨,在围观诸人屏息中,笔落宣纸,提按使转,尽皆精神;于是一气呵成,只见笔酣墨饱,只见老杜那不多见的自在安然,一切历然。 捻指间,书成印妥,墨渖朱泥俱新亮;李老师频频称谢,很开心。主客自然又是一番吟吟笑语,也不在话下。隔天放假,萧老师竟日幽栖山间,但屋里那怡怡之气似未散去,他兴致仍好,遂研墨书写,心追手摹,又不知写了几遍几张。但不管如何竭尽心力,又如何抽纸换笔,竟再也写不出一幅《江畔独步寻花》自在安然如昨夜者。 不知恰当与否,这回,总让我想起了《兰亭集序》──众所周知,那是暮春时节,三月初三,王羲之因祓禊之事,感兴之际,写成了这“天下第一行书”。事后深觉其好,遂反复书之;然欲求神妙精绝如斯者,却终不可得。同样的,黄庭坚在苏轼那熠耀非常的《寒食帖》后头跋中,也明白言道,“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至于《祭侄文稿》,那更是颜真卿极度悲愤寥乱下的书写之稿,当然万万不可能重现再制。 书法之本质,与音乐相通;皆极重直感,皆好坏成毁唯在一机。乐音既出,杳然不可追;书法一笔内完,亦无可增减。音乐和书法,惟在一机,皆难再现,因此,都触及了天人之际。 那触及天人之际的“三大行书”,都扣到了相对世界中的绝对;因为绝对,便是唯一,便无以再现。这般游嬉天人,当然得功底深厚,但再怎么真积力久,也只是尽了人力;有人力,还得要有天意,始可成其大,才能扣到那绝对,才可件件是绝响。 “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诗如此,书法亦如此。上回,业师林谷芳先生电话商请徐永进先生题写“画禅”二字,徐先生准备了多幅,却都未尽满意;临交件时,却才恍然明白,早先一直将“画禅”误为“话禅”,前此“话禅”诸幅,遂全不可用。但这晌,时间已然紧迫,无暇构思,遂只好一挥而就;这一写,却果然便好,远胜于前。禅宗常说,“悬崖撒手,绝后再苏”;徐先生这一撒手,断了诸多思虑分别之心,故无心,遂成佳作。 无心,看似偶然,但其实不尽如此。扣除偶一得之,真要无心,仍有赖平日绵密之功夫,绝非说“无”便能“无”。事实上,中国儒释道三家所有的修行功夫,都一致指向了这“无心”之体证。譬诸打坐,真要坐,既非沈空守寂,更非槁木死灰;那般直坐兀兀,乃系“寂而照、照而寂”,系药山惟岩所说的“思量个不思量”,系抖落凡百不相干者,以证那无心之心。正因此心之寂,故不生分别;又因此心能照,故可直契一如,当下应机,遂见万物历然。 临帖,亦是如此。传统书艺,极度看重临帖功夫,这与强调创意的当代艺术,形成了极大反差。临帖,固可观结字、看笔法、赏行气,广纳各碑各帖资粮,藉以锤炼深厚之功底;但根柢说来,临帖之为用,另有更无用之大用,亦即,养书写者之无心;养此无心,则通于修行。 一般之人,皆有意、必、固、我;任何书写者,亦必有其执著,有其惯性。临帖,首先就必须摒弃原有的书写习惯,一切归零,如小学生般充满喜气地唯虔唯敬虚心地一笔一画跟着描摹,这最有益于无心之养。无心,可照见万物历然;故临帖真临到了无心之境,便可契入碑帖后头的天心与人意。临帖,若扣到这天心人意,就远非区区之技法层次所能拘限,已然涉及到开阔心量、翻转生命之另一境界,实则骎骎然入道矣。那么,我们才总算明白,琴棋书画文人四艺中,书法缘何位先于绘画?又孔子以六艺教人,为何书艺能列次其间,绘画却不与焉? 书者,书写也;书法,原不离日用,可记账、可酬对,或记功、或铭事,本可是信札书简、亦可为草草文稿。正因不离日用,故根本上就是当下应机,不以刻意造作为美。中国文明向来强调以色显空、以体显用,总在日常功用中体现大道;书法原只是寻常日用,却能深湛入道,正因从临帖之锤炼到作品之完成,从基本功到究竟法,都共同指向了这“无心”之境。 可惜的是,当代书法因受制商业逻辑,夸大了创新之重要,动辄将创意云云给无限上纲,于是喧宾夺主,日益轻忽临帖这基本功。再者,因西方美学之影响,又因专业主义之盛行,近人书法过度强调表现,又向绘画过度倾斜,重结构、多作意,强调设计的形式美;这虽有视觉的一时之快,但总机心太过。若此,则自起至终,皆日渐悖离了书法“无心”之旨。亦可叹也。 现今世人,心疲神蔽者,多矣;“寐也魂交,觉也形开”,或躁或郁,不知凡几;如此诸人,总是离“无心”之境远了些。传统书法,本是“无心”之事,于当代之躁郁,其实最可对治。书法可怡情养性,这说法虽属寻常,却扣到了“无心”此无用之大用。天地无心以成化,人无心而体道,书艺无心则可成其大,不仅作品大,更是生命境界的扩大。有心书艺者,切莫轻忽了这个原点。 (作者系台湾作家、学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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